“你看,追根究底,我们都只是讲述故事的人。”
尼克·比尔顿(Nick Bilton)在他自己的新书《翻转世界》(Live In the Future&Here‘s How It Works)里这样定义自己的身份。尼克是谁?他也是一名科技媒体记者和编辑,他坚持认为,媒体人应该用“讲故事”的方式,把科技喧哗的外在表象及其背后蕴含的深意揭示给普通大众。在《纽约时报》长达十年的工作经历,让他见证了传统媒体是如何在科技创新的冲击下忍痛转型以适应新时代的。
正像“互联网革命最伟大思考者”克莱。舍基(Clay Shirky)所评价的那样:“比尔顿不仅生活在未来,也同样理解过去。” 比尔顿认为,数字技术能应许给媒体(甚至是人类)一个更可想象的未来。这个未来与之前我们所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
数字化生存,是尼克给每个人未来生活的预想。未来将是一个人人都参与讲故事的世界,虽然讲述方式有所变化,但严肃媒体仍然有存在的价值和重要的意义。只不过要充分利用科技的手段来讲一个新的故事:
“社会已经进入权力空白,另一边会出现什么并不是由公司或者媒体巨擘决定的……消费者在这场讨论中也拥有同等的影响力。”
从这段话中,我们得以窥见比尔顿对于科技及其新时代媒体生存之道的观点。受记者之邀,我从“科技如何影响人类生活及媒体发展”两大话题出发,对比尔顿进行了专访。问答的精华内容如下:
碎片化生活不可怕
记者:你如何看待由技术导致的碎片化生活?
比尔顿:技术是一把双刃剑。我很享受这种可以获取不同新闻和信息的生活,但也感觉到自己有时候太过依赖技术,没有足够的时间“不在线”。关键在于要在工作、生活和技术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有时需要不让科技产品占据自己那么多的时间。不过现在这对很多人来说都很困难。
记者: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数字化生存方式吗?
比尔顿:我家装了一个Dropcam的摄像头,如果有人闯入的话,此人的影像就会被记录下来。这个摄像头会通过手机振动或提示音的方式给我发警示信号。我还有一个每天早上称体重的智能秤,它可以把读数分享到我的智能手机上,非常方便监测体重。我还佩带腕带来追踪自己的睡眠质量,假如今天睡眠不足,明天就多睡一会儿。我的智能手机上还装了很多App,特别是Moves这款运动应用,它可以追踪脚步,以确保我的身体每天都可以得到足够的锻炼。
记者:谷歌眼镜和Pepple手表这类智能设备,可以让我们随时保持online,也越来越成为我们身体必要组成部分。那么,你认为赛博格(Cyborg)在将来会是一种常态吗?或者说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生活方式吗?
我认为我们不会成为像电影场景里出现的那种赛博格。但是,我的确认为科技产品将会内置于我们的身体里,比如我我最近在一篇有关石墨烯的文章里写了这一点。石墨烯是一种新材料技术,可以被用于下一代硬件设备,而且可以直接与人的细胞进行交互。可以想象,佩戴上这样一款能直接与你身体对话的设备会是什么样,它还能实时读取你的健康数据。我们会戴上由谷歌眼镜演变来的各类设备,还可能有专门围绕着你自己的WiFi热点和电力供应,不过所有能嵌入人体内的设备都应该是可移除的。
对于那些想跑得更快或者力气更大的人来说,他们将使用一种被称为“外骨骼”的技术。“外骨骼”可以起到外在肌肉的作用,“穿”在身上好像盔甲一样。请想象一下你穿上这身盔甲一只手就能举起沙发的情景吧。这种“外骨骼”技术尤其可以帮助那些身受疾病困扰而坐在轮椅上的人。而对于那些身体需要修复的人来说,“外骨骼”将会成为他们的义肢,这样的话就更接近赛博格了。
科技要做什么:已经带来平等和自由
记者:科技发展速度如此之快,你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感到恐惧的事吗?为什么人们总担心新技术?
比尔顿:人们担心新技术是因为,我们作为人类总是害怕变化。如果三十年来你订阅的报纸都会按时送到你家门口,然后突然间,有人告诉你说必须得在iPad上读新闻了,那么这种变化就可能造成对既往习惯的破坏,你也会因此而感到困惑。人们会说:“报纸挺好的呀。”当新一代的年轻人开始拥抱变化的时候,年纪较长的人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接受。
我们总是一开始先对新技术感到害怕,事后才发现它带来的好处。不过事实并非全都如此。尽管智能手机让人们前所未有地彼此联系在一起,这在之前是无法想象的,然而它也让我们与身边朋友变得疏远了。尽管我们能比以前更快地进行股票交易了,然而那些掌握了更强大技术的股票经纪人却利用技术本身去进行欺诈。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成千上万。我想我们需要去拥抱一些新技术,但同时也要明白表象之后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
尽管互联网和移动技术已经很普遍,但像人工智能、神经网络芯片、机器学习、基因改造等技术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难以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那么,人们与这类技术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就会导致恐惧?
知识匮乏的确会导致恐惧。在很多人看来,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听起来像是一批由凶猛的机器人组成的军队要来攻击我们人类似的。因此,作为一个《纽约时报》的科技新闻报道者,我所做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要给读者解释这些技术到底是什么、怎么发挥作用以及它们可能带来的正负两方面效应。Facebook是一个能够让人们彼此联系沟通的优秀工具,但我们使用它的同时要付出隐私作为代价。人们也需要理解其他新技术的这一消极方面。
记者:有这样一种说法:好的技术可以让人类获得自由,但坏的技术却能够毁灭人类。你认同这一观点吗?
比尔顿:是的。世界上有相当多的领域仍然受制于另外一些人的意见。技术就是信息,而信息就意味着自由。启蒙时代(Age of Enlightenment)[i]已经让我们认识到了这一点,而在Google、Facebook和Twitter的时代,我们再一次见证了这一点。
记者:你怎么理解“信息鸿沟”这一现象?
比尔顿:信息鸿沟之所以令人担忧是因为世界上仍然有30亿人口未接入互联网。这样一来,一部分人利用互联网在几秒之内就能获得信息,而另一部分人却仍然生活在数字技术的黑暗时代。我们得找一个两全齐其的解决办法,好使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相互联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极分化。
“谷歌气球”计划(Project Loon)承诺要帮助发展中国家的人们使用互联网,从而摆脱贫困。马克。扎克伯格发起的Internet.org也有类似的计划。不过比尔。盖茨并不认同用这种方式做慈善。对此你的观点是什么?
要解决世界上的问题有很多种办法,对于比尔。盖茨来说就是治疗疟疾以及其他疾病,而对于拉里。佩奇、谢尔盖。布林和马克。扎克伯格来说则是让人们通过网络彼此相联。这两者之间有一个区别,那就是盖茨没有从治疗疾病中获取经济利益,而谷歌和Facebook则将极大地从它们所提供的服务中获利。尽管如此,与其他意图相结合的利他主义仍然是利他主义。
记者:你认为正在发生的这些新技术可以最终为全世界带来平等和自由吗?就像早些年人们对印刷、电话和互联网等这些技术寄予的希望那样。
比尔顿:技术已经为世界带来了平等和自由——假如政府或某个公司正在撒谎的话,技术就会把这些信息在大众面前公开,帮助人们看到真相,而我们也会因此感激。印刷技术是这种平等和自由的开端,电话技术帮助信息传播的距离更远,现在互联网的作用又在之前的基础上更大了。当然,人们也会利用同样的技术传播错误信息,但真相最终会水落石出。
媒体如何自我救赎:讲一个好故事
记者:几乎所有的传统媒体都面临着新媒体的威胁。我们知道《纽约时报》已经尝试在改变自己的处境了。那么,其他传统媒体可以从《纽约时报》学到些什么经验呢?
比尔顿:传统媒体确实在面临新媒体的飞速发展的时候几无招架之力,不过《纽约时报》很快就对自己进行了调整以适应新形势。我想我自己在这份已经供职超过十年的报纸里学到的教训就是,传统媒体必须要停止以实体产品为中心,而是要开始围绕网页和移动设备建设内容。《纽约时报》的做法,是制作网络以及移动优先的互动性图表和内容,此外还在报道中加入了社交媒体元素。
我们考虑这个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问一问:“如果现在我要开办一个新闻媒体,我会怎么做?”你很可能首先考虑的是网站和移动媒体,印刷式的传统媒体则在其次。
记者:《纽约时报》做过哪些成功的互动性内容?
比尔顿:《纽约时报》做过一系列名为《雪崩》的报道,就运用了精彩纷呈的多媒体效果呈现方式,并获得了普利策奖(记者相关雪崩项目的观点可移步阅读:《纽约时报尝试“雪崩”,重新定义新闻生产的传统媒体逆袭》 以及 《对不起,<纽约时报>的“雪崩”不是救世主》。
《雪崩》是一种沉浸式的杂志式体验,结合音频、图表和长篇特写等多种手段对雪崩事件本身及其发生时一些人的行为进行报道。《纽约时报》在图表和互动形式方面一直做得很出色,新闻报道、摄影和视频也同样出色。所以,当你把以上元素全部组合到一起、又一次性同时放上网,让读者可在iPad、iPhone和电脑上同时看到,于是这个作品一下子火了。这是一种很棒的讲故事的方式!
记者:《纽约时报》在尝试做“数据新闻”吗?你怎么看待由数据驱动的新闻报道方式?[ii]
比尔顿:《纽约时报》已经做了一些数据驱动的新闻报道。公司雇用过纳特。西尔弗(Nate Silver[iii]),他是538.com政治网站的创始人和运营者,预言范围涵盖从体育比赛得分到政治竞选的多个领域。后来西尔弗先生离开《纽约时报》并加入了ESPN,《纽约时报》又组建了一个新的数据驱动的报道者小组。记者们运用数据来讲述新一类的新闻故事。
我认为数据、图表和报道的联结是未来新闻报道势在必行的一种形式。我认为,随着未来可用的在线数据越来越多,这种形式的报道也会不断增长。
记者:与纸媒相比, 新媒体中也分网站优先和移动优先两种,媒体人应该如何对这两种媒体形式进行区分?
比尔顿:移动优先的媒体通常对于突发性新闻来说很重要,而网站优先的媒体则对于突发性新闻和非突发性新闻来说都很重要。在我看来,媒体人应该适应各种形式优先的报道。如果新闻突然发生,那么就得通过各种渠道把它发布出去,无论是移动设备、网站还是社交媒体,当然印刷的报纸也要用上。
记者:《纽约时报》这样的老牌报纸来说, 受众结构影响它向数字化转变吗?
比尔顿:事实上,受众的结构并不影响传统媒体向数字化转变。《纽约时报》为了应对数字时代调整得很快,一直在努力尝试改变,同时还保持了报道的真实性以及严格的新闻报道标准和伦理道德标准。我们的读者也会对一些改变进行抱怨,比如,我记得我们停止刊登股市行情的那天,一些老读者就不高兴。但他们很快就发现,网站上实时显示股价的方式要比报纸好多了,时间长了就又高兴了。
记者:你认为新媒体是一门好生意吗?如果科技巨擘接管新媒体的话带来什么改变吗?比如亚马逊的贝佐斯收购《华盛顿邮报》。
比尔顿:我认为新媒体是一门非常生要的生意。向人们传播新闻和信息以及更多未被揭露出来的重要事实是一项基本的人道主义责任,比如企业谎言、被政治掩盖的真相、战争暴行等。即便新媒体不是一门好生意,也要把它变成一门好生意。
记者:新闻的表现方式和人们的阅读方式都已经被互联网改变,信息碎片化到处都存在,为什么长篇报道还能在报纸和杂志上存在?
比尔顿:我仍然喜欢篇幅很长的内容。我读长篇报道、看长篇著作,也看时长达几十个小时的电视剧。为什么呢?因为作为人类,我们还是喜欢好故事,也喜欢有深度的讲述方式。书籍已经存在千百年了——我们也本可以只通过快速叙述几个信息点来讲故事,但我们没有这要做,而是开始写长篇故事。未来也还会是这样。 网络和信息碎片化不会改变这一点。
记者:对记者和编辑来说, 怎么样才能写出一篇引人入胜的长篇科技报道呢?技巧重要吗?
比尔顿:我相信好的讲故事的方式最后永远都会成功。在我的新书《孵化Twitter》中,我写了一个有关创业公司发展及其创始人们因权力和控制欲而把彼此互相排挤出董事会的戏剧性故事。这很容易变成一个枯燥乏味的话题,不过我是带着一种“谁是真凶”的悬疑感来写这个故事的,并一直让读者去猜测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这是一种很好的讲故事的方式,可以让读者也参与到讲述过程中来。
我想这种故事讲述方式对于新闻报道来说也同样重要,与你正在使用的媒介形式无关。无论是社交媒体上的即时状态更新,还是一篇新闻报道,或是一本书,好的讲述方式总会胜出。我在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上都应用这个思路。
记者:人们通常认为,科技媒体会更好地适应科技发展。那么,像Business Insider这样的科技博客网站和《纽约时报》科技频道这样的门户式的网站,哪一种更有前途?
比尔顿:这两种网站都会存在。不过我认为总在不断追求浏览量的网站会遇到瓶颈,因为浏览量是不会无限增长的。这类媒体会在某个节点触碰到其增长的天花板。而一旦触及,它们的境况就会急转直下。看起来有些这类网站在尝试做一种真人秀似的新闻报道,但是这种方式应该会昙花一现,十分短命。
记者:你怎么看待自媒体和UGC(用户产生内容)?这些模式会持久吗?
比尔顿:我认为UGC的模式会持续下去,因为现在有可以分享这些内容的平台。然而那并不意味着我的妈妈和邻居都要开始写新闻报道了。他们的确可以写一些与自己所从事行业或所住社区相关的内容,也可以写一些人们喜欢读的有趣的短篇随笔,但经验丰富的专业记者不会消失。
毫无疑问,一百年后《纽约时报》仍将存在,也仍然在做它所擅长的事情:讲故事,报道新闻。